萬佛村的羅三妹

白露節(jié)前一天，我走進了德陽市羅江區(qū)大霍山白馬關(guān)鎮(zhèn)萬佛村五組。公路兩旁、半山坡上、凹洼地帶，都是一人高的棗樹，排排立，行行站，如森林一般（2019年12月萬佛村入選第一批國家森林鄉(xiāng)村）。卵圓形油綠的棗葉下面，三個一串串，五個一簇簇，青紅色的棗子像紅瑪瑙，時隱時現(xiàn)。村子里500來戶人家，有五分之四的人都在田間地頭或者公路邊忙碌。公路邊上，羅三妹與當(dāng)?shù)卮迕褚粯樱�搭了個一米來寬的塑料棚，擺了三尺高的臺子，上面放著一大竹簸箕紅棗，臺秤、一疊“唐時貢果 棗中貴妃”標(biāo)志的包裝箱。

三妹見了我們就笑，讓我們先去家里喝水歇腳，休息休息就過來，她領(lǐng)著我們下地去摘棗子。她今天本來要去羅江趕早場，電話里聽說我們幾個要來摘棗，她就說改天去羅江。

嫁人

羅三妹是阿壩州金川縣鄉(xiāng)壩里的人。金川縣位于川西北高原，地處青藏高原東部，大渡河上游，冬寒夏涼，常年干燥，雨量稀少，土地貧瘠，種植土豆、蕎麥，收成上基本靠天吃飯。

以前的金川縣，沒有旅游業(yè)的開展、沒有脫貧攻堅戰(zhàn)、沒有鄉(xiāng)村振興戰(zhàn)略。出門地?zé)o三尺平，晴天一身土，下雨滿身泥，走縣城趕鄉(xiāng)鎮(zhèn)，爬坡上坎，路遠(yuǎn)難行。小小年紀(jì)的三妹，聽收音機、廣播里說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，只要走出去，那里都有大米飯吃。三妹的堂姐讀書早，在成都讀了中專衛(wèi)校，分配工作到了德陽市羅江縣醫(yī)院工作，嫁了個好人家，生活過得滋潤。堂姐每次回家，說起外面的樁樁事情，帶回城市的衣衫，當(dāng)?shù)氐奶厣�食品，都讓三妹的眼睛亮了又亮。三妹摸著堂姐身上柔軟的衣料，吃著堂姐帶回來的天府花生，嚼著羅江豆雞，向往和羨慕的神情，在心里，在眼里，在與堂姐擺談的話語里。

三妹想擺脫眼下處境，想能見天吃上大米飯。由于金川這邊沒有稻谷生產(chǎn)，吃白米飯簡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。如果能夠嫁個平壩村子里的男人，或許就能過上這樣的日子。姐妹連心，堂姐知道三妹的心事后，左挑右選，牽線搭橋，終于在2000年三妹嫁入了羅江白馬關(guān)鎮(zhèn)萬佛村五組，與村子里小伙子候明金成了一家人。

候明金有1米72個頭，身板結(jié)實，眉眼疏朗，皮膚黑了點，是長年累月在外面開車跑運輸辛苦工作形成的。三妹有嘉絨藏族血統(tǒng)，鼻子筆挺，眉毛細(xì)長黝黑，雙眼皮大眼睛。雖個頭不高，但腿長，與腰細(xì)形成黃金身材比例，倒顯得人高了一長截。三妹嫁到村里，大家都說“這女子長得好看，與小候成一對般配�！�

家里一樓一底房子是2011年修的。2013年，三妹看看左鄰右舍，比比周圍人家，覺得自己家里還要提高檔次，提出再裝修房子。開始小兩口意見不統(tǒng)一，一個說，房子還新，先住著，裝修又要花錢；一個說，人家家那地板、那墻面，都與我們不一樣，再裝修一回多好。為此事兩人還慪了盤氣。候明金生氣就不說話，臉黑起，本來臉就黑，這一下子更是看到都要動氣。三妹性格好，平時就愛說愛笑，見老公生氣，生怕老公氣出個好歹，就變著法子逗老公說話，逗老公笑。一會兒剝兩顆花生米喂到老公嘴里；一會兒端杯茶水送到手邊。這里扯一下衣服角角，說：“人靠衣裳馬靠鞍，我老公就是帥”，那里拿個毛巾把老公手擦兩把，“手洗干凈好掙錢，家里越來越寬泛”。兩說兩不說，這里動一下那里摸一把，最終把候明金逗笑了，發(fā)話說：“裝”。這不，2014年新裝修的房子，房子旁邊添了偏廈，壘了鴨棚鵝圈雞舍，還有帶頂棚停放汽車的水泥平壩。6年過去了，今年我走進三妹家，覺得還像新修的房子一樣，齊整亮堂。

想法

白馬關(guān)鎮(zhèn)大霍山上，西晉年間有家羅真觀，后來改名為“萬佛寺”。羅三妹家住的萬佛村就是跟著萬佛寺的地名來的。這個地方海拔727米，屬于淺丘陵地區(qū)，平時村民們種菜籽、紅苕來維持生活，并不是三妹以前想的種稻米。上個世紀(jì)80年代，村子里有人種棗子，種的棗子質(zhì)優(yōu)味美，賣得起價錢，賣了錢趕緊到山下集鎮(zhèn)去換大米。

萬佛村出產(chǎn)的棗名字叫“貴妃棗”。三妹與候明金相識時，就吃過小候帶到金川家里來的棗子。

三妹嫁過來后，老公長年搞運輸跑車在外，家里只有個婆婆媽，人手少，家里沒有種棗樹。三妹是個勤快人，她見村子里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家陸陸續(xù)續(xù)加入了大霍山棗子專業(yè)合作社，都在種棗，其中有七八家每年種棗收入達到了20來萬元，賣棗子時數(shù)票子都搞不贏，心里羨慕得緊。想到家里才裝修，用了錢，也借了一些，光靠老公跑車掙錢，什么時候才把借的錢還得完呢？自己要為這個家出把力氣，就和候明金還有婆婆媽商量，自己家也種棗樹。

候明金開始不同意，“嫁漢嫁漢穿衣吃飯，娶了你就養(yǎng)得起你。你嫁過來，又不少你一口飯吃，用得著那么辛苦嗎？”婆婆媽也說，家里又是雞又是鵝，還有鴨子七八個，地里苞谷紅苕南瓜菜一堆，夠忙，種啥子棗子嘛！雖然老公和婆婆媽說得都在理，現(xiàn)在的日子，比在金川的生活，亮色不少，有吃有喝，有白米干飯，白米飯里攙點菜葉子苞谷渣南瓜塊塊，家里活不重，老公、婆婆媽都對三妹好，這個米籮兜跳得好，跳得準(zhǔn)。脫貧是脫了，但說致富嘛，還是差了些。外面有債，家里不寬裕，地里莊稼不管咋個澆灌施肥，總是長得像癩子的頭發(fā)——稀稀拉拉不成氣，手里用錢還要掰著手指想了又想：這件衣服該不該買？趕場割肉買一斤還是一斤半，兒子讀書的學(xué)費書錢……

心里有了想法，三妹睡不著覺了。雖然老公和婆婆媽都反對，但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去做，開弓沒有回頭箭，種棗樹，多一條掙錢養(yǎng)家致富路，一定要種。枕頭邊上，言來語去，打比喻，說實例，好話歹話都擺在了老公的耳朵里，禁不住死纏硬磨，候明金終于同意三妹包幾畝棗子樹來種。老公同意，婆婆媽就好說話了。三人同心，讓家里早早富裕起來，多好！

三妹拉上候明金去了棗子專業(yè)合作社，自己家也加入合作社，栽種6畝棗樹。

種棗

信心百倍，三妹全身心投入到種棗子里去了。

說者容易做著難，真正開始種棗子樹，才曉得不是那么簡單。

去到合作社，技術(shù)員說，大霍山山不高但土薄，非常適合種棗子，你們包種棗樹是脫貧致富好事情，對著呢。三妹聽了，一個勁對小候眨眼睛，笑嘻了，說明自己的選擇很正確。冬季，一家三人在6畝棗子地里忙活起來。先挖窩子，窩子有講究，長、寬、深都是合作社里技術(shù)員說好的。挖窩子，才挖了一榨深的土，下面全是紅色矸石，咋辦？鋤頭挖不動，鐵鍬下不去手，跑去找了技術(shù)員，結(jié)果技術(shù)員又回鎮(zhèn)上了，不在合作社，急得一家三人眉毛尖尖都在冒冷汗！又跑去找了先前種棗有經(jīng)驗的人家，請他們來看看，人家說，也碰見過這樣的情況，只有用鋼釬、二錘來砸來敲來打。喲，十八般兵器都派上用場，借來鋼釬、二錘、鐵鉆，砸的砸，敲的敲，鉆的鉆。小候的手掌虎口都出了血，三妹的手掌心磨起了大血泡，大冬天，兩口子都穿件單衣裳，頭上還冒著熱氣出著汗，婆婆媽跑前忙后端茶送飯菜，有時挖一棵樹窩就得花上老半天時間。

樹窩挖好，栽上棗樹苗，填土，挑水澆灌，三妹體力好，不歇氣可以挑上七八擔(dān)水，一棵樹苗一擔(dān)兩擔(dān)水，上百棵樹苗就是幾百擔(dān)水。小候有時要出車跑運輸，婆婆媽只能做做后勤，好多活都是三妹一個人扛，咬咬牙，挺起腰桿，背星星上山，看月亮下坡，肩膀都壓紅了，壓腫了，腰酸背疼的，晚上睡覺翻身都疼。

春天的2 至3月，是施肥的季節(jié)，肥料是農(nóng)家肥，雞糞鴨糞加上青草樹葉漚的肥。村上有的人圖省事要撇脫，買些化肥上了，看上去棗子結(jié)得好，樹苗青幽幽，但棗子口感差，賣不出去價錢，還把“貴妃棗”的名聲敗壞了。技術(shù)員教三妹在棗子樹地里邊角挖了個坑漚肥料，這樣每棵棗樹下面都堆的是農(nóng)家肥。到了3至4月，草長鶯飛，萬物復(fù)蘇，龍?zhí)ь^蟲出窩，蚜蟲瓢蟲最喜歡棗樹的嫩芽兒葉尖尖。三妹便背個桶，按比例裝了消毒藥水，給每一棵棗樹噴霧灑藥，殺菌消毒。5月到6月，棗苗苗看著天氣回暖，開始瘋長，三妹按要求比例掐尖，防治病蟲害。這時，棗樹開了白色的棗花花，棗花兒小，但白花花的一片，有淡淡的花香味出來，讓三妹全家人很是高興，有花開就意味著有果實呀！7月到8月，再一次施肥，棗子開始掛果。這時要疏果，這可是個技術(shù)活，如果把該結(jié)果實的摘掉了，那棗子的收成會大打折扣。三妹每次到合作社聽課最積極，記筆記也最上心，生怕聽漏了一句，寫錯了一行字。疏果時，請技術(shù)員或者有經(jīng)驗的種棗人守著自己，看著自己，整好三五棵棗樹才放他們走，生怕在自己手里出了差錯。9月收棗子，成熟的季節(jié)，豐收的時刻。雖然忙，雖然累，早上四五點，啟明星還沒有爬上天空，三妹就爬起來到地里摘棗，裝棗，賣棗。 10月到11月，還要給棗子上一季冬肥料。

栽種棗樹的第一年，棗苗瘦弱，仿佛風(fēng)吹就要倒，三妹每次去澆水施肥治蟲時，嘴里直念叨:“棗苗啊棗苗，你可千萬要長高點長好點，結(jié)出棗子來呀。我手掌一個個繭巴，身上出的一滴滴汗水，一夜夜的腰酸背疼，你莫辜負(fù)了我喲！”第二年，棗樹開花朵，結(jié)了棗，但不多。請技術(shù)員來看看，技術(shù)員說，莫得事，明年，明年一定會有成績。第三年的9月，棗子結(jié)得多，結(jié)得好，摘都摘不贏，請人幫忙，趕著趕著摘。摘棗子時蚊蟲多，長腳蚊、 花腳蚊最是欺負(fù)人，常把三妹手上胳膊上腿上啃出大包小疙瘩，癢得要命，三妹只好穿上長袖衣服牛仔褲來對付它們。那年，棗子帶來3萬元多元的收入，數(shù)著票子，三妹的臉上，滿滿的都是笑容。

日子

白馬關(guān)鎮(zhèn)萬佛村正前方是德陽市，右邊是綿竹，左邊是中江，后面是羅江城，一直往前走就能看見綿陽市的高樓。白馬關(guān)自古都為蜀都門戶，是出川入蜀第一關(guān)，因境內(nèi)三國古蜀遺跡眾多而聞名于世。境內(nèi)古蜀道、龐統(tǒng)祠、點將臺、八卦谷、萬佛寺、寶峰寺等歷史遺址遍布其間，走國道、行高速、坐高鐵都可以，在每年春天踏青、6月賞棗花、9月游樂采摘貴妃棗，觀文化古跡，尋歷史舊蹤，走農(nóng)家新村，品大紅棗兒，讓人身心愉悅。

秋云如絲如縷，天光正好，行至羅三妹家， 三妹家里好寬敞！一樓一底，樓下有四間臥室、客廳、廚房、飯廳、衛(wèi)生間；旁邊有大大一間柴禾屋，堆了半山墻砍好的塊子柴，偏廈水泥地坪，停了輛國產(chǎn)越野車；再旁邊有大紅公雞帶一群花母雞住的雞圈，8只搖搖擺擺的半大鴨子從自己的住房里面走出來，圍著三妹的婆婆媽，要吃要喝，“嘎嘎嘎”直叫喚；一只白色帶黑花的小花貓慵懶地在門口曬太陽，見我們走進來，見慣不驚，抬頭伸了個懶腰，埋下毛絨絨小腦袋，繼續(xù)睡覺，小花狗“汪汪”兩聲表示歡迎歡迎，我們走，它也走，在我的褲腳邊撒著歡兒。

進門坐下，喝水，參觀房屋，一行人嘰嘰喳喳說話。候明金同我擺龍門陣，這段時間見天有人過來摘棗子吃農(nóng)家飯，忙一點。他指著水泥院壩前面的堡坎對我說，今年壘堡坎，花了10多萬元，才只把地基做好，還有茶室要修建，二樓的民居要完善，手頭錢緊了點。我說可以貸款，他說申請民居還沒審批下來，審批下來，就可以貸款了。一個1.8米高的青年帥哥端著一筲箕棗子從公路那邊大步流星向我們走來，沖我們微笑，候明金介紹說：“這是兒子，大學(xué)畢業(yè)，今年考起了兵，他想當(dāng)野戰(zhàn)軍，要去沈陽部隊，過幾天就走”，他的話語和目光里充滿喜悅和驕傲。

沉甸甸的果實把 一棵棵棗樹的枝條壓得彎彎的。一粒粒棗子從青白色到白色，然后慢慢變紅，長成一樹密密匝匝的“紅瑪瑙”，名符其實的大紅棗兒。挎著小籃子，頂個草帽，羅三妹領(lǐng)我們到她家棗園邊，對我們說：“隨便吃，逮大的摘，青中帶紅的可以放幾天，紅了的現(xiàn)摘現(xiàn)吃，這一片都是我們家的。”喲，安逸！這棵樹看看，那棵樹走走，逮著大的，顏色紅的先就摘了往嘴里丟，咬一口，又脆又甜又香，味道嘛，不擺了。地里吃棗不算錢，摘的棗子6元錢一斤，自己不愿意摘，直接在三妹那里買棗子，最好的棗子才5元錢一斤。

三妹說，先前村里動員種棗樹，好些人不愿意，說種不好，又怕沒有收成，顧慮多得很。后來成立“貴妃棗專業(yè)合作社”，村干部老王、吳大哥帶頭加入，技術(shù)員田間地頭手把手來教，還辦培訓(xùn)班，我家也是后來才種的。忙得很喲，挖壟打窩整土，根插、扦插，施肥灌水，整形修剪，治蟲施肥。棗樹種了第二年6月開了花，稀稀拉拉掛了果，第三年，棗子就結(jié)得多了。今年天不好，前段時間暴雨下了幾天，把好多棗子打落在地里，今年棗子收成減產(chǎn)啰。三妹對我說：“前幾年棗子熟了，順豐、圓通、申通、郵政的車輛排著隊來運棗，公路上都斷了道，把我們的棗子賣到了全國各地，坐飛機，還去到了北京和俄羅斯呢�！比�妹手不停地摘棗子，嘴里和我說著話，打著哈哈，笑容從眼角舒展到嘴邊，燦爛！

選棗，摘棗，吃棗，擺PS，拍照片，發(fā)朋友圈，眼睛東張西望，雙手摘棗，嘴里嚼棗，你說這棵樹棗甜，她說那棵樹棗香，棗林里歡聲笑語，驚飛了一群彩色羽毛的黃鸝鳥。

2020年8月2號，三妹在白馬關(guān)鎮(zhèn)上開了一家“宜潔”干洗店。用她的話說，“現(xiàn)在生活水平提高，人們穿衣打扮檔次也提高，開個干洗店為大家服務(wù)，地里、棗林活路做完就整干洗店，雖然開張才個把月，生意做得還順手�！�

吃了三妹家的土雞燒土豆、鍋邊雜面饃饃、金川老家哥哥姐姐寄來的山臘肉、家門口池塘養(yǎng)的白鰱草魚，冬瓜素湯，提著今天剛在棗林摘的棗子，回家。

暮色中回頭，三妹穿著長袖衫牛仔褲苗條的身影，還在棗林里面忙碌。

作者簡介：

李淮，女，中國散文學(xué)會會員，四川德陽市作協(xié)會員，四川德陽市散文學(xué)會副會長，四川德陽市詩詞楹聯(lián)學(xué)會常務(wù)理事。作品散見《散文家》《四川日報》《西南商報》《華西都市報》《成都商報》《晚霞》《四川工人日報》《四川散文》《湖南散文》《德陽日報》等報刊。已出版散文集《風(fēng)景這邊獨好》和《讀客》。作品“芙蓉花醉東湖山”獲2016年四川散文獎。2019年1月，“一蓑煙雨任平生”的報告文學(xué)入選四川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《大愛華章》。喜歡寫作，喜歡讀書，就像陽臺上種花栽菜一樣自然。